2012年1月19日 星期四

[書評] 蓋一座小說龐貝城 - 吳明益談《天橋上的魔術師》與《複眼人》


自由時報 2012.01.18

專訪◎蔡昀臻

歲末,年度之最、十大好書、書展大獎輪番揭曉,吳明益(1971-)先後出版的《複眼人》與《天橋上的魔術師》時不時就要隨著更新履歷,在書名的額頭貼上一顆又一顆閃亮的星星記號。前者並已賣出全球英語版權,預計於2013年出版,德文試譯本亦已著手翻譯;後者則持續擄獲諸多評家讀者的目光,一一陷入對「中華商場」的懷舊記憶,並以感動回饋予作者。

生意囝仔的筆下幻術
距1997年同樣以中華商場為時空背景的〈本日公休〉,吳明益在《天橋上的魔術師》裡所述說的故事愈見圓熟而動人。且具實驗性的是,這些篇章皆未曾發表,都是吳明益在講座上陸續「說」出來,而後才落筆書成的。十則短篇,各有意趣,卻又以「藏閃」之法,讓魔術師、霓虹燈等意象化為貫穿其間的梭子,編織出一千零一夜般的小說魔毯。

吳明益的成長記憶,與中華商場的興亡榮衰緊緊綁縛在一起。從西門町溝圳旁漸漸聚攏的小攤,演成八幢長形建物,每幢皆三層樓,共包納了上千店家的偌大商城。無數流亡渡台的外省人、離鄉打拚的南部人、安貧樂天的原住民,自最初的孤窮討生活,70、80年代搖身一變錢淹腳目,直到1992年拆除前,已如寄居貧民窟的落拓戶。吳明益自小穿梭在那騎樓天橋間,看著聽著感受著,直到成長後,把記憶馴養成既魔幻又寫實的小說文字。

吳明益笑言,曾經一同經歷那段時空的同學、友朋、家人,讀了小說後,都會以為描寫的是另個世界,「他們沒有住過小說裡的中華商場。」小說裡孰真孰假,吳明益亦往往不多解釋,他以薩拉馬戈的《盲目》為例,小說裡唯一的明眼人自覺羞愧地說:「我憑什麼在別人看不到我的時候,看到對方呢?」小說家亦是。只要摻雜了一點虛構,就不是真的;一旦落筆,就已經扭曲了。「我是一個生意囝仔,就是會說謊。」小說家半諧謔地道出了小說詭譎迷人的幻術本質。


理念凌駕文學之上?
相形之下,《複眼人》則一如宋澤萊多年前所言,吳明益「更傾向的是一個精工的、理性的小說家」。在這部生態意識與末日寓言交織的長篇小說中,小說家花費許多力氣去架構讀者未必清楚察覺的繁枝細節。例如他困想一個不產鐵礦的小島,如何製作魚鉤?幸而經由大量閱讀,從某部人類學書籍裡讀到南太平洋的島嶼會以海膽刺或牡蠣殼為魚鉤材質。「細節會使虛構作品裡的各種關節變得栩栩如生。」

或有讀者懷疑《複眼人》的謀篇主題是否使理念凌駕在文學之上。吳明益以曾經參與戰爭、之後不憚厭煩描寫相關細節的海明威為證,「我就是一個喜歡自然科學的人,小說也就自然而然如此。」對他而言,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而勤於做筆記、磨練基本功,對吳明益亦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且不吝與人分享。他在電腦裡依區域國別分類,再按作家姓名設置資料夾,陸續鍵入個人檔案、作品摘錄,且仿論文格式仔細標記頁數。吳明益以為,我們這世代的用功程度比不上陳寅恪等早期學者,但手邊擁有的資料量是足以勝過的。他亦不時提醒學生要「去Google化」。現今任何不確定的知識都可透過Google搜尋,然而快速獲得大量訊息,卻往往導致無法真正消化知識。吳明益並提及,台灣寫作者受文學獎影響過深,為了讓單篇文章脫穎而出,一昧追求敘述與語言的殊異,甚至花費時間考究前一年的得獎作品,而不願再往上追索如南美小說、莊子寓言或唐代筆記等蔚為經典的作品。

讓讀者自己去挖掘
自2003年《蝶道》始,吳明益即不在媒體發表文章,亦甚少宣傳新書,除了希望節省行銷費用,「也想試試自己有無辦法在完全沒有掌聲的情形下,持續寫下去。」他年輕時總希望受到編輯等人的肯定,相對的,亦會因此想討好對方,但這其實拘限了自己。現在的他,希望讓更年輕的作者知曉,即使默默寫作,只要作品夠好,大家是要回頭來看你如何完成作品的。

「寫作是在現實日常人生裡建構屬於自己的宇宙,就像薩拉馬戈說的,蓋一座龐貝城,再把它埋起來,讓讀者自己去挖掘。」吳明益說作者帶給作品靈魂後,希望文字可以自己活下去。

談及自然寫作對創作小說的影響,吳明益說,當你獨自置身在深夜密林裡,死亡、孤獨、恐懼迫在眼前,這些自然體驗,是使一個人變得「有靈魂」的關鍵。就像昔時獵人與山豬搏鬥,回來後歷歷描述獠牙的犀利、生死一瞬的危險,他就是一名最好的小說家。相形之下,他不以為年輕寫作者可以在咖啡店裡把這些細節兜出來。現在許多年輕小說家是內向型的,只在文學溫室裡競逐文學獎、彼此誇譽,不需要把自身投擲到血腥戰場等現實邊緣。不若葛林年輕時即橫越利比亞,不斷以肉體去探尋生命價值。

自我要求甚高的吳明益,2006年曾為了遲遲無法接續的創作計畫而向任教的東華大學遞出辭呈,引起一陣驚詫。現在教學、研究、觀察、寫作取得平衡了嗎?「當然沒有啊。」他回答。於是他仍持續一邊付出極大心力去面對那些把人生交來的學生,一邊努力堅持寫著。「如果我是賣麻糬的,我會希望你告訴我麻糬好吃嗎?今天我是寫小說的,所以希望你告訴我,我的作品打動你嗎?我願意為作品能打動你這件事而努力寫作,如此而已。因為唯有做這件事時,我覺得自己是有光芒的。」面對現實的傾軋,這真是一名寫作者最誠摯的自白。

因為對靈魂、對世界的敬重,吳明益成為了他自己。而我們亦如此有幸,在此時閱讀了他。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12/new/jan/18/today-article2.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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